
水滸傳(第四回)
施耐庵
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,不覺攪了四五個月。時遇初冬天氣,智深久靜思動。當日晴朗得好,智深穿了皂布直裰,系了鴉青絳,換了僧鞋.大踏步走出山門來,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,坐在鵝項懶凳上,尋思道:“干鳥么!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離口;如今教灑家做了和尚,餓得干癟了!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灑家吃,口中淡出鳥來!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!”正想酒哩,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,挑著一副擔桶,唱上山來。上面蓋著桶蓋。那漢子手里拿著一個旋子,唱著上來。唱道:
九里山前作戰場,牧童拾得舊刀槍。順風吹動烏江水,好似虞姬別霸王。
魯智深坐在亭子上觀見那漢子擔擔桶上來。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。智深道:“兀那漢子,你那桶里什么東西?”那漢子道:“好酒!”智深道:“多少錢一桶?”那漢子道:“和尚,你真個也是作耍甚么?”那條漢子道:“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、直廳轎夫、老郎們做生活的吃。本寺長老已有法旨:但賣與和尚們吃了,我們都被長老責罰,追了本錢,趕出屋去。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,見住著本寺屋宇,如何敢賣與你吃?”智深道;“真是不賣?”那漢子道:“殺了我也不賣!”智深道:“灑家也不殺你,只要問你買酒吃!”那漢子見不是頭,挑了擔桶便走。智深趕下亭子來,雙手拿住扁擔,只一腳,交襠踢著。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,蹲在地下,半日起不得。智深把那兩桶酒,都提在亭子上,地下拾起旋子,開了桶蓋,只顧舀冷酒吃。無移時,兩桶酒吃了一桶。智深道:“漢子,明日來寺里討錢。”那漢子方才疼止,又怕寺里長老得知,壞了衣飯,忍氣吞聲,那里敢討錢?把酒分做兩半桶桃了,拿了旋子,飛也似下山去了。
只說魯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,酒卻上來;下得亭子,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,酒越涌上來。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來,把兩只袖子纏在腰里,露出脊背上花繡來,扇著兩個膀子上山來。……看看來到山門下,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.拿著竹蓖來到山門下,攔住魯智深便喝道:“你是佛家弟子,如何吃得爛醉了上山來?你須不瞎,也見庫局里貼的曉示:但凡和尚破戒吃酒,決打四十竹蓖,趕出寺去;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人寺,也吃十下。你快下山去,饒你幾下竹蓖!”
魯智深一來初做和尚,二來舊性未改,睜起雙眼罵道:“直娘賊!你兩個要打灑家,俺便和你廝打!”門子見勢頭不好,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,一個虛拖竹蓖攔他。智深用手隔過,揸開五指,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,打得踉踉蹌蹌。卻待掙扎,智深再復一拳,打倒在山門下,只是叫苦。智深道:“灑家饒你這廝!”踉踉蹌蹌顛人寺里來。
監寺聽得門子報說,叫起老郎、火工、直廳轎夫三二十人,各執白木棍棒,從西廊下搶出來,卻好迎著智深。智深望見,大吼了一聲,卻似嘴邊起個霹靂,大踏步搶入來。眾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,次后見他行得兇了。都退人藏殿里去,便把亮槅關上。智深搶入階來,一拳一腳,打開亮槅。三二十人都趕得沒路。奪條棒,從藏殿里打將出來。監寺慌忙報知長老,長老聽得,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,喝道:“智深不得無禮!”智深雖然酒醉,卻認得是長老;撇了棒,向前來打個問訊,指著廊下,對長老道:“智深吃了兩碗酒,又不曾撩撥他們,他眾人又引人來打灑家。”長老道:“你看我面,快去睡了,明日卻說。”魯智深道:“不看長老面,灑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!”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,撲地便倒了,齁齁地睡了。
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灑醉鬧了這一場,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;忽一日.天氣暴暖,是二月間天氣。離了僧房,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,看著五臺山,喝采一回。猛聽得山下叮叮當當的響聲,順風吹上山來。智深再回僧堂里.取了些銀兩揣在懷里,一步步走下山來。出得那“五臺福地”的牌樓來看時,原來卻是一個市井,約有五七百人家。智深看那市鎮上時,也有賣肉的,也有賣菜的,也有酒店、面店。智深尋思道:“干呆么!俺早知有這個去處,不奪他那桶酒吃,也自下來買些吃。這幾日熬得清水流,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。”
智深離了鐵匠人家,行不到三二十步,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。智深掀起簾子,入到里面坐下,敲著桌子,叫道: “將酒來。”賣酒的主人家說道:“師父少罪。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,本錢也是寺里的。長老已有法旨;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里僧人吃了,便要追了小人們本錢,又趕出屋。因此只得休怪。”智深道:“胡亂賣些與灑家吃,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。”那店主人道:“胡亂不得。師父別處去吃,休怪休怪。”……
智深尋思一計,若不生個道理,如何能勾酒吃?……遠遠地杏花深處,市梢盡頭,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。智深走到那里看時,卻是個傍村小酒店。……智深走入店里來,倚著小窗坐下,便叫道:“主人家,過往僧人買碗酒吃。”莊家看了一看道:“和尚,你那里來?”智深道:“俺是行腳僧人,游方到此經過,要買碗酒吃。”莊家道:“和尚若是五臺山寺里的師父,我卻不敢賣與你吃。”智深道:“灑家不是。你快將酒賣來。”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,聲音各別,便道:“你要打多少酒?”智深道:“休問多少,大碗只顧篩來。”……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。剩下一腳狗腿,把來揣在懷里;臨出門又道:“多的銀子,明日又來吃。”嚇得莊家目睜口呆,罔知所措,看見他卻向那五臺山上去了。
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,坐了一回,酒卻涌上來,跳起身,口里道:“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,覺道身體都困倦了,灑家且使幾路看!”下得亭子,把兩只袖子掿在手里,上下左右使了一回。使得力發,只一膀子,扇在亭子柱上,只聽得刮刺刺一聲響亮,把亭子柱打折了,坍了亭子半邊。
門子聽得半山里響,高處看時,只見魯智深一步一顛,搶上山來。兩個門子叫道:“苦也!前日這畜生醉了,今番又醉得不小,可便把山門關上,把拴拴了。”只在門縫里張時,見智深搶到山門下,見關了門,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,兩個門子那里敢開,智深敲了一回,扭過身來,看了左邊的金剛,喝一聲道:“你這個鳥大漢,不替俺敲門,卻拿著拳頭嚇灑家!俺須不怕你!”跳上臺基,把柵刺子只一拔,卻似絕蔥般拔開了;拿起一根折木頭,去那金剛腿上便打,簌簌地泥和顏色都脫下來。門子張見道:“苦也。”只得報知長老。智深等了一會,調轉身來看著右邊金剛喝一聲道:“你這廝張開大口,也來笑灑家!”便跳過右邊臺基上,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,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,那尊金剛從臺基上倒撞下來。智深提著折木頭大笑。
兩個門子去報長老。長老道:“休要惹他,你們自去。”只見這首座、監寺、都寺,并一應職事僧人,都到方丈里說:“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!把半山亭子、山門外金剛都打壞了!如何是好?”長老道:“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,何況老僧乎?若是打壞了金剛,請他的施主趙員外自來塑新的;倒了亭子,也要他修蓋。這個且由他。”眾僧道:“金剛乃是山門之主,如何把來換過?”長老道:“休說壞了金剛,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,也沒奈何,只得回避他。你們見前日的行兇么?”眾僧出得方丈,都道:“好個囫圇粥的長老!門子,你且休開,只在里面聽。”智深在外面大叫道:“直娘的禿驢們!不放灑家人寺時,山門外討把火來,燒了這個鳥寺!”眾僧聽得叫,只得叫門子:“拽了大栓,由那畜生入來!若不開時,真個做出來!”門子只得捻腳捻手把拴拽了,飛也似閃入房里躲了。眾僧也各自回避。
只說那魯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,撲地顛將入來,吃了一交。扒將起來,把頭摸一摸,直奔僧堂來。到得選佛場中,禪和子正打坐間,看見智深揭起簾子,鉆將入來,都吃一驚,盡低了頭。智深到得禪床邊喉嚨里咯咯地響,看著地下便吐。眾僧都聞不得那臭,個個道:“善哉!”齊掩了口鼻,智深吐了一回,扒上禪床,解下絳,把直裰帶子都吣吣剝剝扯斷了,脫下那腳狗腿來。智深道:“好!好!正肚饑哩!”扯來便吃。眾僧看見,便把袖子遮了臉。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。智深見他躲開,便扯一塊狗肉,看著上首的道:“你也到口!”上首的那和尚把兩只袖子就掩了臉。智深道:“你不吃?”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。那和尚躲不迭,卻待下禪床。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,將肉便塞.對床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,智深撇了狗肉,提起拳頭,去那光腦袋上吣吣剝剝只顧鑿。滿堂僧眾大喊起來,都去柜中取了衣缽要走。此亂喚做“卷堂大散”。首座那里禁約得住?
水滸傳(第二十三回)
武松入到里面坐下,把哨棒倚了,叫道:“主人家,快把酒來吃。”武松吃了道:“好酒!”又篩下一碗,恰好吃了三碗酒,再也不來篩。武松敲著桌子叫道:“主人家,怎的不來篩酒?”酒家道:“客官要肉便添來。”武松道:“我也要酒,也再切些肉來。”酒家道:“肉便切來,添與客官吃,酒卻不添了。”武松道:“卻又作怪!”便問主人家道:“你如何不肯賣酒與我吃?”酒家道:“客官,你須見我門前招旗,上面明明寫道:‘三碗不過崗’。”武松道:“怎地喚做‘三碗不過崗’?”酒家道:“俺家的酒雖是村酒.卻比老酒的滋味;但凡客人來我店中吃了三碗的,便醉了,過不得前面的山崗去。因此喚做‘三碗不過崗’。若是過往客人到此,只吃三碗,更不再問。”武松笑道:“原來恁地。我卻吃了三碗,如何不醉?”酒家道:“我這酒叫做‘透瓶香’,又喚做‘出門倒’。初入口時,醇醲好吃,少刻時便倒。”武松道:“休要胡說!沒地不還你錢?再篩三碗來我吃!”
酒家見武松全然不動,又篩三碗。武松吃道:“端的好酒!主人家,我吃一碗.還你一碗錢,只顧篩來。”酒家道:“客官休只管要飲。這酒端的要醉倒人,沒藥醫!”武松道:“休得胡鳥說!便是你使蒙汗藥在里面,我也有鼻子!”店家被他發話不過,一連又篩了三碗。武松道:“肉便再把二斤來吃。”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,再篩了三碗。武松吃得口滑,只顧吃,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,叫道:”主人家,你且來看我銀子,還你酒肉錢勾么?”酒家看了道:“有余,還些貼錢與你。”武松道:“不要你貼錢,只將酒來篩。”酒家道:“客官,你要吃酒時,還有五六碗哩!只怕你吃不的了。”武松道:“就有五六碗多時,你盡數篩將來。”酒家道:“你這條長漢,倘或醉倒了時,怎扶得你住?”松答道:“要你扶的不算好漢!”酒家那里肯將酒來篩。武松焦躁道:“我又不白吃你的!休要引老爺性發,通教你屋里粉碎.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!”酒家道:“這廝醉了,休惹他。”再篩了六碗酒與武松吃了。前后共吃了十五碗,綽了哨棒,立起身來道:“我卻又不曾醉。”走出門前來,笑道:“卻還說‘三碗不過崗’。”手提哨棒便走。……
這武松提了哨棒,大著步,自過景陽崗來。約行了四五里路,來到崗子下,見一大樹,刮去了皮.一片白,上寫兩行字。武松也頗識幾字,抬頭看時,上面寫道:“近因景陽崗大蟲傷人,但有過往客商可于巳、午、未三個時辰,結伙成隊過崗,請勿自誤。”武松看了,笑道:“這是酒家詭詐,驚嚇那等客人,便去那廝家里宿歇。我卻怕甚么鳥!”橫拖著哨棒,便上崗子來.那時已有申牌時分。這輪紅日,厭厭地相傍下山。武松乘著酒興,只管走上崗子來。……
武松讀了印信傍文,方知端的有虎。欲待轉身再回酒店里來,尋思道:“我回去時,須吃他恥笑,不是好漢。難以轉去。”存想了一回,說道:“怕甚么鳥!且只顧上去看怎地!”武松正走,看看酒涌上來,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梁上,將哨棒綰在肋下,一步步上那崗子來……武松走了一程,酒力發作,焦熱起來,一只手提著哨棒,一只手把胸膛前袒開,踉踉蹌蹌,直奔過亂樹林來。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,把那哨棒倚在一邊,放翻身體,卻待要睡,只見發起一陣狂風。……那一陣風過了,只聽得亂樹背后撲地一聲響,跳出一吊睛白額大蟲來。武松見了,叫聲:“呵呀!”從青石上翻將下來,便拿那條哨棒在手里,閃在青石邊。那個大蟲又饑又渴,把兩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.和身往上一撲,從半空里攛將下來。武松被那一驚,酒都做冷汗出了。說時遲,那時快。武松見大蟲撲來,只一閃,閃在大蟲背后。那大蟲背后看人最難。便把前爪搭在地下,把腰胯一掀,掀將起來。武松只一躲,躲在一邊。大蟲見掀他不著,吼一聲,卻似半天里起個霹靂,振得那山崗也動。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。武松卻又閃在一邊。原來那大蟲拿人,只是一撲、一掀、一剪,三般提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。那大蟲又剪不著,再吼了一聲,一兜兜將回來。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,雙手輪起哨棒,盡平生氣力,只一棒,從半空劈將下來。只聽得一聲響,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。定睛看時,一棒劈不著大蟲。原來慌了,正打在枯樹上;把那條哨棒折做兩截,只拿得一半在手里。那大蟲咆哮,性發起來,翻身又只一撲,撲將來。武松又只一跳,卻退了十步遠。那大蟲恰好把兩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。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,兩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疙疸地揪住,一按按將下來。那只大蟲急要掙扎,早沒了氣力。被武松盡氣力納定,那里肯放半點兒松寬?武松把只腳望大蟲面門上、眼睛里只顧亂踢。那大蟲咆哮起來,把身底下扒起兩堆黃泥,做了一個土坑。武松把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里去。那大蟲吃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。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,偷出右手來,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,盡平生之力,只顧打。打到五七十拳,那大蟲眼里、口里、鼻子里、耳朵里都進出鮮血來……更動彈不得,只剩口里兀自氣喘。武松放了手,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哨棒,拿在手里。只怕大蟲不死,把棒橛又打了一回。那大蟲氣都沒了。方才丟了棒,尋思道:“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崗子去。”就血泊里雙手來提時,那里提得動?原來使盡了氣力,手足都酥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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