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儒林外史(第三回)
吳敬梓
范進進學回家,母親、妻子俱各歡喜。正待燒鍋做飯,只見他丈人胡屠戶,手里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,走了進來。范進向他作揖,坐下,胡屠戶道:“我自倒運,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,歷年以來,不知累了我多少。如今不知因積了甚么德,帶挈你中了個相公,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。”范進唯唯連聲,叫渾家把腸子煮了,燙起酒來,在茅草棚下坐著。母親白和媳婦在廚下造飯。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:“你如今既中了相公,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。比如我這行事里,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,又是你的長親,你怎敢在我們跟前裝大?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,扒糞的,不過是個平頭百姓,你若同他拱手作揖,平起平坐,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,連我臉上都無光了。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,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,免得惹人笑話。”范進道:“岳父見教的是。”胡屠戶又道:“親家母也來這里坐著吃飯。老人家每日小菜飯,想也難過。我女孩兒也吃些,自從進了你這門,這十幾年,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!可憐!可憐!”說罷,婆媳兩個都來坐著吃了飯。吃到日西時分,胡屠戶吃的醺醺的。這里母子兩個,千恩萬謝。屠戶橫披了衣服,腆著肚子去了。
儒林外史(第三十三回)
又過了幾日,娘子因初到南京,要到外面看看景致。杜少卿道:“這個使得。當下叫了幾乘轎子,約姚奶奶做陪客,兩三個家人婆娘都坐了轎子跟著。廚子挑了酒席。借清涼山一個姚園。這姚園是個極大的園子,進去一座籬門。籬門內是鵝卵石砌成的路,一路朱紅欄桿,兩邊綠柳掩映。過去三間廳,便是他賣酒的所在,那日把桌子都搬了。過廳便是一路山徑。上到山頂,便是一個八角亭子,席擺在亭子上,娘子和姚奶奶一班人上了亭子,觀看景致。一邊是清涼山,高高下下的竹樹;一邊是靈隱觀,綠樹叢中,露出紅墻來,十分好看。坐了一會,杜少卿也坐轎子來了。轎里帶了一只赤金杯子,擺在桌上,斟起酒來,拿在手內,趁著春光融融,和風習習,憑在欄桿上,留連痛飲。這日杜少卿大醉了,競攜著娘子的手,出了園門,一手拿著金杯,大笑著,在清涼山岡子上走了一里多路。背后三四個婦女嘻嘻笑笑跟著,兩邊看的人目眩神搖,不敢仰視。
儒林外史(第四十二回)
話說兩個婊子才進房門,王義安向洗手的那個人道:“六老爺,你請過來,看看這兩位新姑娘。”兩個婊子抬頭看那人時,頭戴一頂破頭巾,身穿一件油透的元色綢直裰,腳底下穿了一雙舊尖頭靴,一副大黑麻臉,兩只的溜骨碌的眼睛。洗起手來,自己把兩個袖子只管往上勒。又不像文,又不像武。
那六老爺從廚房里走出來,兩個婊子上前叫聲“六老爺”!歪著頭,扭著屁股,一只手扯著衣服衿,在六老爺跟前行個禮。那六老爺雙手拉著道:“好!我的乖乖姐姐!你一到這里就認得湯六老爺,就是你的造化了!”王義安道:“六老爺說的是,姑娘們到這里,全靠六老爺照顧,請六老爺坐。拿茶來敬六老爺。”湯六老爺坐在一張板凳上,把兩個姑娘拉著,一邊一個,同在板凳上坐著。自己扯開褲腳子,拿出那一雙黑油油的肥腿來搭在細姑娘腿上,把細姑娘雪白的手拿過來摸他的黑腿。吃過了茶,拿出一袋子檳榔來,放在嘴亂嚼,嚼的滓滓渣渣,淌出來,滿胡子,滿嘴唇,左邊一擦,右邊一偎,都偎擦兩個姑娘的臉巴子上。姑娘們拿出汗巾子來揩,他又奪過去擦夾肢窩。
王義安才接過茶杯,站著問道:“大老爺這些時邊上可有信來?”湯六老爺道:“怎么沒有?前日還打發人來,在南京做了二十首大紅緞子繡龍的旗,萬歲爺做大將軍,我家大老爺做副將軍。兩人并排在一個氈條上站著磕頭。磕過了頭,就做總督。”正說著,撈毛的叫了王義安出去悄悄說了一會話。王義安進來道:“六老爺在上,方才有個外京客要來會會細姑娘,看見六老爺在這里,不敢進來。”六老爺道:“這何妨?請他進來就是,我就同他吃酒。”當下王義安領了那人進來,一個少年生意人。
那嫖客進來坐下,王義安就叫他稱出幾錢銀子來,買了一盤子驢肉,一盤子煎魚,十來篩酒。因湯六老爺是教門人,買了二三十個雞蛋,煮了出來。點上一個燈掛。六老爺首席,那個嫖客對坐。六老爺叫細姑娘同那嫖客一板凳坐,細姑娘撒嬌撒癡定要同六老爺坐。四人坐定,斟上酒來,六老爺要猜拳,輸家吃酒,贏家唱。六老爺贏了一拳,自己啞著喉嚨唱了一個《寄生草》,便是細姑娘和那嫖客猜。細姑娘贏了。六老爺叫斟上酒,聽細姑娘唱,細姑娘別轉臉笑,不肯唱。六老爺合筷子在桌上催著敲,細姑娘只是笑,不肯唱。六老爺道:“我這臉是簾子做的,要卷上去就卷上去要放下來就放下來!我要細姑娘唱一個,偏要你唱!”王義安又走進來幫著催促,細姑娘只得唱了兒句。唱完,王義安道:“王老爺來了。”那巡街的王把總進來,見是湯六老爺,才不言語。婊子磕了頭,一同入席吃酒,又添了五六篩。直到四更時分,大老爺府里小狗子拿著“都督府”的燈籠,說:“府里請六老爺。”六老爺同王老爺方才去了。嫖客進了房,端水的來要小錢,撈毛的來要花錢。又鬧了一會,婊子又通頭、洗臉、刷屁股。比及上床,已雞叫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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