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歐洲人對酒,首先是一個“品”的態度。品酒要求感官細膩,至少是要求人去追求感官的細膩,還是個心口如一的磨練過程。英國葡萄酒評家休莊生(Hugh Johnson) 著有《世界葡萄酒地圖》(The World Atlas of Wine),將全球葡萄酒產區大筆一揮,劃成新舊兩界。舊世界是歐洲,講究地性,講究讓自然的風火水土去冶煉葡萄酒的品質,講究漫長的等待和時間的挑選;新世界的南北美洲以及澳大利亞不信邪,靠技術革新趕超國際先進水準,比如說加點橡木屑或橡木甘油來代替橡木桶窖酒的風味。
技術發明也有好的,輪子,盤尼西林,電腦都很偉大。關鍵看被替代掉的那一部分是不是不可取代。法國人講究喝產地葡萄酒(Le vin de Terroir)。Terroir這詞意蘊豐富,指的是一塊葡萄園地,其土質、向陽度、氣溫經過一段時間——一般至少上百年——的錘煉,而得到的特性。
大概可以翻譯為“地性”,里面既有實打實的生意經,也有不可言傳、形而上的成分。
我們不是土壤專家、種植學家,也不是賣酒的,對法國各大河谷葡萄園之地性差別不必太求甚解。不過世界各地的葡萄酒口味不同,大致能喝得出來———這就好像,我們無須辨別這龍井是雨前還是明前,只要能分出是西湖龍井還是浙江龍井,舌頭也就不算糊涂。
法國酒婉轉含蓄,暗含著許多指令,好像一個小系統程序,或者天鵝絨手套里的鐵腕。從走進小酒店開始,命令就開始運行了。您要買啥價位的酒?要配哪種奶酪?,您準備配什么菜吃?兔肉羊肉還是牛肉? 掌柜的一肚子酒學問都等著向您傾倒。最好的應對之策是預備一塊奶酪拍在柜臺上,淡定道:“您看著它辦!币獯罄频奶攸c是骨骼清奇。意大利酒多帶花果氣息,SOAVE地區的白酒有一種杏仁味和淡淡的花香。
西班牙的酒比較濃而生,有點嗆人,很容易聯想到牛血,適合辛辣的食物。法國酒商以前真有用牛血做凈化劑的。匈牙利有個紅酒牌子就叫“公牛血”,不知道在瘋牛癥以后的日子里銷售情況如何。西班牙的產酒地在北部的Rioja,有十余個大酒莊,深挖洞,廣窖酒。好的Rioja酒應該是窖了十年以上的,入口則有一股強烈的木桶皮革氣?癖┡c華麗都是西班牙的氣質。酒鋪子貨架上最金碧輝煌,又繞銅絲又鑲金牌的,必是西班牙酒。與西班牙相鄰的葡萄牙出甜酒葡特(PORT)。甜,辣,厚,酒精含量高,是黑市情人的氣質。這酒只適合自己在家獨自喝,或者是宴席之前的開胃用,上不了場面,也真可惜。出好PORT酒的地方是個小島,瑪黛拉(Madeira)。除了種植葡萄的梯田之外,還有英國人所向往的一切:四季陽光,青翠山野,鮮花,便宜的物價。所以該島逐漸蛻變為英國的養老院。當地年輕人非常郁悶,只好出門闖世界去。
歐洲北部的德國、捷克,中部的奧地利一帶和西邊的英倫三島一帶,氣候寒冷,總的來說不能種植葡萄?墒撬麄兒却篼溼勗斓钠【坪屯考梢步蚪蛴形。啤酒的制法相對簡易,許多地方都有自己的釀造廠,區別主要在手法、啤酒花和水質。
多數釀酒廠都喜歡在啤酒里體現自己的小特色。德國人把大麥和小麥混合做白啤酒,液體濃厚,口感順滑。英國人喜歡在啤酒里加進草藥,不僅能治急癥,平時多喝更不容易得病。比如北英格蘭的啤酒比較苦,酒精含量高,南部的則顏色深而味道偏甜。
也有例外。丹麥的嘉士伯的口味就是順滑而平淡,沒有任何能硌人的地方,與丹麥著名的黃油牌子LURPAK如出一轍。德國著名的啤酒牌子貝克則自稱“國際化口味”而沒有德國味,專為出口而生產的。喝啤酒的人也胸懷廣闊,杯中物嘛,總是從來處來,到去處去。
時間對酒的改變是怎樣進行的,很是微妙。倫敦有店名“陳酒房”(VINTAGE HOUSE),經營美酒六十余年,不大的鋪面內有1368種威士忌出售,是世界上貨品最豐富的單品威士忌店。我去問老板穆林唐納特先生,威士忌窖上十年和窖三十年有什么區別。他躊躇半天,保守地說:“威士忌越陳,味道越柔順,香氣更洋溢!本企w的發育只在酒桶里進行。比如一樽1876年裝瓶的16年陳威士忌,到今天也只依然還是16年陳,而不是138年陳。另一方面,酒在酒桶里,不但發育,而且萎縮。酒精會逐漸揮發掉。所以一桶酒窖上三十年,大概就只有30%能用,所以酒商只留下寶貴的幾瓶單一威士忌,其余的都用來調兌。“陳酒房”的鎮店之寶是一瓶1926年起窖的MACALLAN,兩萬鎊,是世界上最后一瓶。
由此說來,原桶之于威士忌,正如故國之于離人一樣,生長停止在離開的一刻。再回國也不過是調配酒而已。